经常遇见客人焦虑地坐在烟油墙前，独自承受纠结的购物体验：买还不是买（戒烟还是不戒），买什么设备（调压盒还是机械杆），买哪种油（水果还是烟草），怎么付款（现金、支付宝还是微信），甚至，需不需要购物袋。

 

　　作为一名萨特门下忠实龟孙儿，我始终笃信存在主义那一套扯淡的选择困境理论，人是自由的，人的行动和选择都应该是自由的。但是，同时作为电子烟实体店店主的身份，又不得不为客人提供各种善意的的选择建议。两个身份相加，特别吊诡，明明作为『他者』，不愿成客人的『他者地狱』，寡言、自控才能让客人非常存在主义地选择一瓶烟油。但作为一名专业的服务行业资深从业人员，提供建议是基本的操守，寡言、自控、一言不发，会显得自己特别业余。

 

　　建议还是不给建议，这个问题特别不存在主义。

 

　　我的答案是，不给，这才够『存在』。

 

　　某次，我实在忍不住问一位默默试了二三十种烟油的客人A，为什么选烟油这么纠结？

 

　　A说：我喜欢抽烟W牌的烟草味，但是网上众测说W牌的爆珠烟油更好抽，实在不晓得拿那种。

 

　　我随口回答：这两种油都不错，不如你再试试这个木盒装的薄荷烟草。

 

　　说完顿感自己特别二逼，『善意』地为本来就很纠结的A提供了更『恶意』的选择面。为弥补过失，立马补了一句：当然，还是要按你自己的口味买……

 

　　A叹道：唉，我买了烟草味，就没法抽爆珠烟草味了，如果抽几天，原味烟草不好抽了怎么办？

 

　　言多必失，为避免给A提供更多善意的无用建议，我只能说：当然，还是要按你自己的口味买……

 

　　感谢党的政策亚克西，你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时代能提供如此丰富的选择，但也从来没有一个时代需要为选择付出如此多的焦虑。同购买烟油一个道理，你可能曾经因穿平角内裤还是三角内裤而寝食难安，可能在选火锅底料的时候纠结于微辣还是中辣，可能为骑摩拜还是OFO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……明明萨特的哲学讲得特别圆，但现实困境却意外的扯淡。

 

　　那么，为什么当我们拥有更多选择烟油的自由时，却越难自由地选择一瓶烟油？

 

　　他者地狱

 

　　『我听朋友说XXX』、『我听众测说XXX』、『这油网红啊』是选择困境最大的元凶。弗罗姆的《逃避自由》说，人其实是特别趋向于逃避自由的动物，个体自由的人更易为自由所累，在情感上趋向于依附共同体，所谓『不能承受自由之轻』即是如此。我的理解，这话可算是『他人即地狱』在心理学上的延展。人生而自由，即有选择的自由，但当『我』被他者关注，或与他人交流时，主体我成了客体我，而他者反而成了『我』眼里的主体，而由我的目光建立起来的原来的『我的世界』就此崩坏。

 

　　这段解释听着别扭，说人话就是：

 

　　如果静静安安静静、独自一人买烟油，不受任何众测影响，不听商家建议，你可以自由且嗨皮地选择一款符合当时味觉判断的烟油。但一旦看过众测，必然会受众测影响，对自己的味觉产生怀疑。比如，你明明抽不出『一夜情』烟油的白桃味，但众测都说白桃沁人心脾，你会怀疑自己的味觉，怀疑自己作为少数派的正确性，把一次简单的购物选择搞成了否定的自省。同理，一旦旁边站着老板儿注视着我买油，你会不自觉地倾向于询问他，权衡建议，陷入焦虑。

 

　　之前有位逼格颇高的客人模仿加缪的方式问我，你会选择自杀还是换一种烟油？

 

　　呵呵，我晓得个屁。

 

　　要避免当选择困境时受制于人的情况，以我个人经验，太难。能做的无非就是不管是自杀还是烟油，结果都没有『谁在选』重要。

 

　　对此，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存在主义龟孙儿，唯一鸡汤般温暖的建议就是：

 

　　做一个（主体我的）选择者，不要做捡拾者，拾人牙慧。

 

　　机会成本

 

　　除去他人影响，厌恶、害怕机会成本的损失是选择焦虑的次因。所谓机会成本的损失，就是当你选择了凉味烟油意味着放弃常温烟油，选择茶味烟油意味着放弃复合水果味烟油，选择柠檬味的烟油意味着放弃草莓味烟油。

 

　　面对丰富的选择面，人对于结果的期待值会越来越高，当你花费一个钟头试完几十种烟油，最终购买了一瓶W牌的原味烟草烟油后，你觉得完全OJBK，但是你回头一想，这个选择可能并没有决定时那么完美。因为有了更多的选择，你对一瓶烟油『到底要有多好才算好』的期望值无限拔高。当只有一种烟油可选时，你的期望值很低。但当一百种烟油摆在你面前，你可能会觉得，你因为一瓶W牌的原味烟草烟油，而放弃了另外九十九种美好的可能性。时常，你对于被放弃掉的选择中『可能存在更好的东西』这件事耿耿于怀，觉得自己付出了更大的机会成本。『最终的选择的确还可以，但是不是还可以更好』，这样的问号经常闪念而过，越想越纠结。

 

　　与上一条成因相比，解决因损失机会成本而至的焦虑其实非常简单。

 

　　同样如鸡汤般的温暖的两条建议：

 

　　一是做一个满足者，二是要搞清楚，时间才是最大的机会成本。口味差异带来的实际意义，远远小于你纠结原味烟草还是爆珠烟草所浪费掉的时间。

 

　　当然，如果你能满足以下条件，上两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，那就是：

 

　　变得更有钱。

 

　　后悔

 

　　以上两条差不多构成了造成选择困的主因。但经验告诉我，更扯淡的还不是选择时的困境。这种困境并不会随选择结束而消失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，往往都会被随选择而至的总结、反省、后悔再度折磨。周国平散文《悔恨、内疚和自欺》里有这样一段话：

 

　　『悔恨是一种事后的聪明。在悔恨者眼中，往事是一目了然的。他已经忘记了当初选择时错中复杂的困境和另一种选择的恶果。此时此刻，已实现的这种选择的恶果使他成了那种未实现选择的狂信者。他相信，如果允许他重新选择，他将不会有丝毫犹豫。』

 

　　你很难通过自身经验来对不同的选择作出判断，依靠众测也不行。依靠众测，听信老板儿，无非是给自己错误的选择寻找一个消解责任的理由，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后悔，归罪于人。

 

　　克尔凯郭尔有句被周国平再同一篇散文里引用，说得很准确：

 

　　『在反省的海洋上，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求救，因为每一个救生圈都是辩证。』

 

　　说人话就是：

 

　　因为摆在你面前的烟油越来越多，你更担心损失掉未购烟油的机会成本，当你在两瓶烟油之间二选一时，无论你怎么选，后悔注定都是宿命。与其说消解后悔，不如想想如何才能让后悔减轻。两权相利取其重，两权相害取其轻，坑爹的是，这轻重根本没法衡量。只要是你自由选择的，那身得其利永远就是最好的；同样的，只要是你自由选择的，那身受其害即便更重，但在选择当时也是最正确的。

 

　　如是，选择注定会有遗憾，后悔无可避免，在这样的前提下，『怎么去选择』比『选择什么』更重要。

 

　　对于陷入选择困境的人来说，正确的选择一次错误的烟油，比继续错误地选择一瓶正确的烟油更治病。

 

　　这样才『存在』。